系友訪談：李英明--哲學有無用之用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採訪：黃稟宬助教、哲學二柯禹齊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撰文：柯禹齊          2022/1/16

「相應」的重要性──勇敢離開不適合的領域

　　當被問到怎麼會選哲學系，李校長笑了笑，接著嘆了口氣──其實他原先是唸理工的，後來卻覺得理工與他「不相應」、讀到心裡很煩，後來索性重考。他也坦言道哲學系並非他刻意的選擇，而是考試時分數到了，便來到了這裡。循著「選校不選系」的策略而風光進入臺大後，隨即面臨出路被質疑的窘境──李校長是彰化人，在那個年代，家鄉的親戚朋友、包括他的家長，多以為哲學系畢業就是要去算命……

　　「其實算命也沒什麼不好，」校長馬上補充道。「但我那時就跟父母親解釋了好久，他們都一直沒辦法理解，唉。」想來校長也曾經歷過不被親人理解的時光，笑說父母當時都覺得這個小孩以後要怎麼辦？殊不知到了現在，家長對於選擇哲學系的孩子依然有一樣的想法，而這樣的顧慮有一部份是源於他們不知道哲學系到底在唸什麼。儘管得不到家人的支持，李校長仍然不後悔這個決定。

　　「但我真的不會後悔啦。」他誠懇地說。「念哲學系其實……對我影響蠻大的。我後來發現，我所接觸到的許多知識領域，不論是經濟學、社會學，甚至國際關係、國際政治，它們的背後都有一個後設的基礎，這個我們念哲學的比較能領會（笑）──就是這個知識成立的背後的基礎，那些都是哲學的設定。」

　　「我發現唸過哲學系，不管你大學有沒有認真讀，但只要唸過，要進入其他知識領域，還真的比較容易……因為你會很快知道每一門知識的後設理論基礎，也就是說要進入其他知識領域的門檻會比較清晰，而且比較容易……這是我真的很深的一種感觸。」校長說這是他比較年長了以後才發現的。他也因此安慰我們，說不管將來有沒有要繼續念哲學，還是要接觸其他知識領域，都會相對順利許多，因為哲學系的學生能很快地抓住那門知識的後設基礎，清楚知道它為什麼會這樣論述、為什麼會這樣發展。

哲學的實用之處──知識之間的橋樑，沒有專業的專業

　　「我後來在社會上看到很多台大哲學系畢業的，哇，各行各業都有，有企業家、有在學校教書的，還有在文化界、藝文界工作的，當然也有改唸商、改唸電腦的，表現都很好欸。現在職場上又很強調跨域、創新，很多企業界專門在主導這些的，都是哲學出身的耶。所以當不同的業界或企業要進行跨域整合的時候，只要是唸過哲學的人也好、或是哲學的知識也好，都可以幫助他們，變成一個橋樑，並縫合許多知識與知識之間、行業與行業之間的gap……那真的很奇妙。以前還不知道，後來發現真的有。這讓我剛開始非常驚訝，後來發現這真的蠻有趣的。所以從某些角度來看，哲學是非常practical（實際的）；放到生活實踐來講，哲學它還真的蠻實用的。」

　　李校長滔滔不絕地說著他對哲學的體悟。他的聲音低沉微啞，音量不大卻帶著歲月走過留下的智慧，以及他對社會的觀察與驚奇，讓人忍不住專心聆聽。他說，不確定尚且年輕的我們能否理解他的意思，但對他自己而言，這番話語是跌跌撞撞到了四五十歲才慢慢意識到、體會到的。「其實哲學真的蠻實用的。」校長重複了好幾次。「所以妳現在大二，還有大三、大四，就給它好好唸一下，不會說用不上啦，真的。這不是說教，是我的一些感觸。」

　　當被問到哲學系在學生的出路焦慮、以及這個學系沒有相對應的工作，李校長說這很正常。「哲學是沒有專業的專業，」校長說，「就像我剛剛講的，放眼整個社會實踐裡面，跨行之間如果要彼此整合、如果要相互為用，就得靠哲學的思維與知識去幫他們縫合那個gap。這就非常實用啊。沒有唸過哲學的人很難做到這件事，而有唸過哲學真的會經歷到這樣的訓練，不管你四年有沒有認真讀，就是會具備這樣的能力。」

　　「真的不是在安慰妳。我在社會上見過好多哲學系的，它好像沒有一個專業，但它就是可以做為銜接各種專業的橋樑──這是其它系很難做得到的。這不是在刻意鼓勵你們，真的是我的親身體驗。如果遇到人家問妳說啊呀讀哲學要幹什麼，妳就先不要理他們吧，不然理都理不完！」

　　「所以自己喜歡就好，對嗎？」

　　「是呀！而且真的，哲學一般看起來無用，其實它是非常有用的，是無用之用。不是說它真的沒用，是外系不知道我們在幹嘛。而且它真的發揮了很奇妙的功能、整合了所有宇宙萬有、各種千差萬別的知識，所以說哲學是個非常重要的一種橋梁般的元素、是個很可愛的東西……我這樣說妳有沒有對哲學比較有信心一點？」

　　「有有有……報告還是要繼續做的……」我笑著回答。

李校長的哲學之路：與馬克思的不解之緣

　　校長說，在他那個年代，馬克思主義蔚為風行。他年輕的時候會跟朋友一起研讀馬克思的書籍，而那時只有政治大學的東亞研究所擁有這位思想家的完整著作。李校長為此考入政大東亞所，以窺探更多馬克思的思想精華，可見他對這位當代巨擘的熱愛，甚至到了碩、博士階段，以及教學的過程中，李校長的學術研究和教學領域都與馬克思離不開關係；他聲稱自己看待這個世界、看待這個社會運轉的方式，都受到了他的影響。以下節錄校長對馬克思的精采詮釋。

　　「馬克思的東西影響當代思維真的太深太廣了。經濟學、社會學、女性主義、後現代主義……太多太多了。我越讀越喜歡，於是就這樣與馬克思結下了不解之緣，一直到現在都是。」李校長談到馬克思的時候，眼神裡充滿了繽紛明亮的光彩，彷彿他的精神與這位思想家的靈魂一同永駐，不會隨著時間老去。

　　「馬克思的東西簡單來講，就是神本主義的一種揚棄。在以神為中心的年代裡，人只是神的附屬物，而他只是想要重新把人從神本主義底下解放出來，重新去發現『人』，就是這樣而已……所以他是一個人本主義者。」

　　「馬克斯認為的客觀世界不是完全由外在世界給定的、不是完全的given，而是人在其中實踐所建構出來的一個世界。它雖獨立於人，卻又是人們實踐生活的一個產物。馬克思不是個客觀主義者，但他承認有一個在人之外的世界，也就是人從事勞動實踐的場域。人的勞動實踐會受到生活場域的制約，但是它又會反過頭來去改變既有的場域，這中間會形成一種相互滲透、相互影響，你中有我、我中有你的辯證關係……」

　　「一講到馬克思我就停不下來，不能再講了。」李校長笑道。

　　「我覺得很好啊，能找到這麼喜歡的東西。」

　　「是啊，馬克思我後來發現真的是超喜歡。」他開心地說，真誠地失了語序。

　　當被問到在求學過程中比較難忘的事情，李校長說還是馬克思。當他透過馬克思去鏈結其他知識領域，他驚訝並欣喜地發現處處都有這位人物的痕跡，也十分享受到了現代還能與前人進行思想會通的過程。

　　「我跟他（馬）真的很相應，那個理由真的說不上來。」校長說，以前他念高中時，都不知道會遇上這麼有趣的事情。我認為校長是非常幸運的人，能在大學階段就找到心之所向，甚至越讀越喜歡，到了滿頭銀髮的年紀都不曾厭倦。「那時候讀到廢寢忘食，身體都快壞掉……我們那個年代會這樣。後來其他思想家一出現，大家也拼命地去讀他……現在的人不曉得會不會這樣。」聽到這裡，我不禁感嘆時代的變遷──現在的人們會為了什麼而如此痴狂、執著呢？

　　「真的說不上為什麼那麼喜歡，我覺得就是一種『相應』。當時拼了命的一直讀，也不管說將來會不會沒出路、會不會養不起家什麼的，都沒有想這些，就只是一直讀，讀到昏天黑地。」想起當年的艱苦搏鬥，校長都很訝異自己年輕時怎麼這麼勇敢，這麼不顧一切。

　　「那校長覺得我們大學生該怎麼找到像您一樣如此熱愛的──」

　　「欸這個我真的沒辦法給妳什麼答案。」他的回覆使我愣住了。「有時候就是因緣巧合、相應了，對上了，就這樣而已。」

　　「這種東西都是看因緣湊巧的。有時候相應了，就會一直滾下去滾下去……妳聽一聽有想要繼續念哲學嗎？」

　　「好像有吧……可以讀一下馬克思……」我想，真正震懾到我、使我願意堅

持下去的，其實是校長談論到喜愛的事物時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吧。

　　「上馬克思的東西喔，你要真正跟他融為一體，讓他的著作深入你的心靈，變成像是他的化身一樣去講，那樣對學生才會有衝擊力──那種經驗非常特別。因為他的思想沒辦法只當一門純粹的知識來講解，那樣講者會講得很痛苦，學生也聽不下去……他是一種非常有生命力的東西。」從校長身上，我真真切切地看見了這位思想家的生命力，也感受到了為熱愛的事物而燃燒、並且與之融為一體的靈魂所帶給我的衝擊力。

給大學生們的建議：問心無愧

　　最後，李校長給大學生們的建議非常簡樸而實在，他認為時代背景不同了，以他過去的經驗來指引我們不一定是最好的。「基本上，」他說，「在做每個選擇的時候，只要問心無愧就好。不用想著要成為多偉大的人、要讀多少東西、要多麼展現自己的主體性──我們不會知道能選擇的空間到底有多大，因為我們本身就被鑲嵌在那個場域裡面，無法跳脫出來觀看。所以你每個選擇，只要回到你最實在的內心，問自己這樣做到底平不平安、對不對得起自己，這樣就好了。這跟你學什麼東西無關，學任何東西，凡走過一定會留下痕跡──所以說哲學真的不會沒用，它是無用之用，這不是刻意在激勵妳，真的是這樣，這是我一個深刻的感悟。」

　　聽完李校長一席話，我深深觸動於他對摯愛的忠誠與活力，我相信哲學作為一個人文學科，也能將我們從這個追求具體效益與效率、以資本為中心的現代社會中解放出來，讓我們重新找回自己的定位，不再因為無法被填入適合的職位、無法成為合格的資本附屬物而煩惱。只要問心無愧，只要覺得相應，只要對得起自己，哲學就是你最好的選擇。